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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

20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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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

走过巴拉格宗

作者:

梁宇广


  对于我来说,世界是一本书,行走是一种阅读。把自己的身和心放逐于千山万水之间,也许只是为了寻找一种新奇,也许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宁静。我曾经在如梦如幻的桂林山水中陶醉加陶醉,曾经在充满原始气息的乐业大石围天坑中沉迷复沉迷,曾经在人间仙境的九寨沟流连还流连,曾经在巧夺天工的云南石林中徜徉再徜徉……

  我却没有到过什么大峡谷。

  原本以为大峡谷就是大一点的峡谷而已,就是两边的山脉夹着一条山沟而已,不会有什么看头的。但是,当我走过了巴拉格宗大峡谷,我才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。

  巴拉格宗大峡谷,一个在迪庆香格里拉地图上并没有被仔细地标明的地方。她还是一块还没有被开垦的处女地。

  峡谷尽头有一个叫巴拉的村庄,她座落在巴拉格宗神山脚下,就像一片叶子,生长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。就像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条村子都会有着自己的故事一样,巴拉也是很有些来历的。大约在三百六十年前,巴塘一带有一个斯那多吉土司,他骁勇善战,称霸一方,是康巴地区令人敬畏的人物。据说不但人们敬畏他,就是猛虎见了他也是会摇头摆尾的。在经过大半辈子的征战后,在他四十二岁那一年,土司突然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失去了兴趣。他想寻找这样一个地方,一个不会让他想到战争、不会让自己想到掠夺、不会让自己的欲望膨胀的地方。于是,他派出二十多个手下,用了三年的时间,踏遍了康巴高原的每一处山川和河流。最后,这个巴塘地区显赫的家族就突然消失了。原来,他们在神山脚下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峡谷深处安了家。如今,当年的六十户人家只剩下三十户。

  仲夏正是探访大峡谷的好时候。初进巴拉格宗峡谷,一切是那么出乎意外地苍凉。两侧的荒山对峙着,很用力地把天空挤成了一条蜿蜒的蓝带。强烈的高原阳光带着极强的紫外线,穿过落差近两千米的峡谷,也穿过时不时呼啸而来的山风,刺入碧绿的岗曲河。它们在水流轻缓处的卵石河床上,柔化成粼粼的波光。

  十多公里的山路在山腰上横亘成一条线,曲曲折折地伸向北方,它和下边的岗曲河几乎同曲同直。我们就骑在马上,沿着一线蓝天标出的方向北进。我们行走在云南这个马帮之国所见到的最美的马道上。马铃声时而在从绝壁上凿石而成的栈道上回响,时而又在草滩盛放的鲜花里迷失在岗曲河的歌唱中。那种回响,是千年茶马古道上传回的声音。我们脚下的路,曾经有千万匹马驮着盐、茶和药材,流水般往返在雪域和汉地之间。绵延的马铃声中夹杂着松赞干布迎亲仪仗的喜乐,也夹杂着格萨尔王纵横驰骋的战号,以及北上红军疲惫而坚定的脚步声。

  终于,茶马古道在一处岔口翩然西去,也带走了那人喊马嘶的遗韵。我们掉转马头,沿着岗曲河继续北上。越往前去,人类历史的痕迹就越来越模糊,而山林河谷和草木飞花却越来越丰富起来。清冽的河水轻轻地翻着白浪,又轻轻地消失在峡谷深处浓重而深远的云雾里。在云雾的背后,等待我们的就是康巴地区三大神山之一的巴拉格宗雪山。我们经过一处幽静的河滩后,江水突然咆哮起来,峡谷在这里陡然收紧,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酷似观音的巨大石峰——观音峰。

  “这里就是进入天国的大门了。”同行的一位康巴汉子满脸虔诚地说。前面就是他们的家乡,他们家在天国。

  离开岗曲河谷垂直而上700米,一片片如绿色烟雾般的青稞围绕着十来座藏房,那就是巴拉村。当年土司的后裔至今仍有十来户恪守祖先的理念,居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。村口有一座白塔,凡有重要事件,人们就会在白塔旁升起香烟,让它飘向西边那闪闪发光的神山——巴拉格宗。在这里,村庄、白塔和神山构成了一条神奇的轴线,串起了村民们的生存、感情和信仰。白塔上有着数不清的经幡,它们在风中飘扬,像是在诉说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梦想。

  几百年的时光,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是十分漫长的,对于历史来说却只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。岁月已经让村民和巴拉格宗神山结下了不解之缘。村庄对面的千米绝壁上有一条之字形的马道,从那险要的马道走下去,就到了神山脚下,神山脚下是一个青草丰茂的天然牧场,村民的羊群就在那儿自由自在地生活,有的在一丝不苟地啃着草,有的在全神贯注地仰望着天上的白云。

  那一个晴天的黄昏,我们站在神山脚下,站在羊儿的中间。逆光中的神山剪影,静静地矗立在我们面前。山脊后那些放射状的光芒纷纷射向蔚蓝蔚蓝的天空,照亮了那几朵依偎在山尖上的白云。山风徐徐地、徐徐地吹来,吹来一种通透心扉的凉意,吹去心底那或多或少的浮躁,吹去眼角那若有若无的惆怅。不知不觉中,天、地、人、神一片空灵。不知不觉中,神山就那么自然又自在地,将我们洗沐得干干净净,从发尖到脚趾,从皮肤到心脏,从肉体到精神。

  真正走到神山博大庄严的表情背后,我才发现一座雪山竟然有着那么丰富的内涵,竟然有着那么悠远的时光故事,竟然有着那么细腻的情感诉说。迎着山巅翻越冰川,雪峰背后就是门堆塔苔地。

  如果没有三面天然石屏的围绕,门堆塔苔地就像是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的一块地方。但是,那只是我们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的结果,我们的眼睛对距离和尺度的判断,在那里已经完全丧失了作用。直到看着轻装的骡马屁颠屁颠地跑下坡去,在“足球场”里成了几个像逗号一样的小黑点,我们才会感到它的庞大和宏大。站在苔地的中间,你会感到来自地心深处的熔岩的脉动,正在努力地将周围的大山推向天际。有些不断刺向蓝天的尖峰崩塌了,有些还依然顽强地挺立着。不单挺立着,好像还在用力地向上生长。

 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特的、荒凉的感觉,使人仿佛已经到达了另一个世界。干枯的白色河床从地平线的尽头蜿蜒地铺过来,在峡谷中铺出两三片绿色的平坝。走进河谷,发现生命依然丰富,依然多姿多彩。各种颜色的杜鹃花在石缝中迎风伸着懒腰,静静地盛开出鲜艳;雪茶在灌木丛中亭亭玉立,静静地匍匐出笑靥;雪羊在附近的山坳里出没,静静地对我们张大了好奇的眼睛;一只鹰或许是绕着风盘旋了一番后,累了,就静静地停在半空中,好像在回味着刚才和风姑娘的缠绵。沿着河床北上,在并列铺排的三座石峰的中间,阔大方正的佛塔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。

  我们离开的时候,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玛尼堆前,村民们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细木柴,虔诚地焚起香来,祈求神山的庇佑。

  木柴很快就燃烧了起来,村民们放上采集来的香柏枝,用酥油、青稞粉、奶渣等拌成的白色粉末也被洒入火中。浓烟升起,随着呢喃的诵经声飘向天国。在四面神山的回音里,新挂的经幡在风中静静地飘扬。

  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,盛装的村民手捧香柏枝在村口的白塔前汇集。康巴小伙子们穿上了骁勇的藏服,他们向着白塔、向着神山祈祷,为我们祝福。树香点了起来,浓烟向着巴拉格宗飘去,赤红的经幡挂上了白塔。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中,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经幡,注视着香烟静静地飘过白塔的塔尖。男人们面对神山大声地诵经,发出一声声呐喊。在悠长而古朴的颂歌中,村里的姑娘、孩子、青年和老人们都围着白塔,顺时针转了起来。

  从那时起,在巴拉村口的白塔边,又多了一面为我们而设的经幡。

  许多年过去了,忘掉了许多景物和人事,但就是忘不掉巴拉格宗。我也知道,即使走过巴拉格宗,自己也走不过那一面经幡。